2011年11月2日 星期三

拳喻 龔鵬程



我初入大學教書,教的便是「讀書指導」「治學方法」之類課程。當時一些師長大概是覺得我還算會讀書,且平時又好談方法,故差我去講這些課。歲月悠悠,至於今亦十餘年矣。十多年來,我總在談這些與那些研治中國學問的方法。口講指畫之不足,偶爾亦發表文章。用力不可謂不勞。


   但總的成績如何呢?說來慚愧,不僅沒教會別人什麼治學之法門,自己也愈來愈糊塗了。


  當然我不否認我不太會教學生。學生在我這兒,只會學到困惑和挫折。同儕偶或談起,總?我不可懸格太高、立言太峻,須矜勉愚誠,循循善誘。這固然不錯,然而,問題實不只於此。


  教書猶如教拳,教生徒練一套拳,並不太難。反覆教習,糾正姿式,自能熟練各種招數套路。隨套式演練比劃一番,亦可以有模有樣,煞有介事。一般所謂教與學,不過如此。此何難之有哉?但談到治學方法,卻不是這個層次的問題。比如習拳,誰會去追問這一招那一式,為何是這樣?這一套拳又是怎麼創出來的?照著拳套,一式式演下去,當然不難,但若猝然應敵,何時宜用「黑虎偷心」,何處須使「白鶴亮翅」,便費斟酌了。


  這才是治學方法之難以言傳處。現在一般談治學方法者,不過是拏著些語意、邏輯、版本、校勘、歸納、分析、比較、量化等,講些套式罷了。這算什麼治學方法呢?學生舉了這些,不過如練拳的人學了幾個套子,表演表演還可以;一旦應敵,弓也不弓、馬也不馬,手忙腳亂,哪想得起什麼「高探馬」、「攬雀尾」?如果更問他演繹法與歸納法是怎麼來的?他為什.麼相歸納法在史料考證在文史研究上是必須而且有效的,則大半瞠目結舌,未曾想過。勉強要答,也只能說是書上如此說,老師如此教、大家流行這麼做而已。


  但治學方法不是只去教人學一些套式。乃是要教人創拳之法;乃是要人去思索太極拳為何不同於八卦掌,它們依據何種原理,而被創造成如此兩種拳。更重要的,對我來說,他們提供了什麼,使我能發展出屬於我自己的這一套。


  如不嫌我擬喻不倫,這樣的譬況不妨再繼續下去。──事實上一般所謂學習,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去就邢一個套子。所以,你入了劈掛門,就得學猴拳,而且只知道猴拳,以為所謂拳術就是大聖劈掛,大聖劈掛門的武術可以應付一切攻擊。大家似乎並沒有想到,自己這樣的身材、性向,對武術的看法,是否合適去學猴拳。而如果猴拳可以對付一切攻擊,那為啥又有其他各種拳?這就是說當初創立這套拳的人,是依著他對自己身材、能力的衡量,以及他所特別關切的一切問題設計,才建立的一組答案。學拳的人不是呆呆地、機械式地去演練一套拳,而是要由掌握其拳理拳意中,發現搏擊的道理,並依自己的需要,發展出自己的拳式來。


  道個道理,說來簡單。然學界中人至死不悟者,豈不正在於此乎?學界亦有學派,每派也都有他們的套子。講結構功能理論的社會學家,分析什麼東西,都是那一套。依賴理論來了,乍見新鮮,定睛看去,仍是套套。我們的學者,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文化背景、社會狀況,各人出國去拜在各派拳師門下,學那一套拳,學了回來便大演持練,自鳴得意,批評別人的拳根本不叫拳,因為不符合他自己這一派人對拳術的基本認定與特殊關懷。


  此「捨己洵人」之為學途徑也。滔滔學壇,莫非此風。吾獨期期以為不可。但連我自己的學生都幾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了,我還能再固執地認為我才是對的嗎?我越來越為此感到糊塗,豈不宜哉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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